歲月好像沒有在他那張完美英俊的臉龐上留下太多痕跡。
但我卻有些記不清了。
十七歲的季顏,遇見的二十歲的江聿是什麼樣子?
二十三歲滿心滿眼都是季顏,心心念念要和她結婚,每晚都要擁著她才能入睡的江聿,又是什麼樣子?
記不清了。
但我記得,我們的婚禮好像還沒有辦。
江聿當時說要給我辦一場全城矚目的盛大的婚禮。
但我說太高調了,最好不要。
於是他說,好吧,那他為我買一座城堡,城堡里放滿鮮花,花朵擁簇下,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會先向我告白,然後問我不知多少遍,愛不愛他?
我只用說,愛。
不需要旁人見證,他會永遠記住這一刻,永永遠遠,都愛我。
十年,那些痛苦的幸福的青春已經過去。
媽媽的離世為我敲響了警鐘,我終於從渾渾噩噩的夢境里,徹底清醒。
我給江家留了個孩子,一命還一命。
欠下的恩情,應該早就還夠了。
從此我不再是江太太,不再是江媽媽,我只是我自己,是季顏。
是撿起十七歲掉落的錄取通知書,準備重新踏上旅途的,季顏。
8
媽媽的喪事沒有聲張大辦。
畢竟她結婚這麼多年,一心為家庭奉獻,親人疏遠,朋友斷交,幾乎也沒什麼人會特意來參加她的葬禮。
於是我將這筆錢省下來,給她挑了一塊風景絕佳的墓地。
我本來買了一塊,後來又買了兩塊。
因為趙玉笙說,我以後葬在這裡的話,她也要跟我葬在一起。
生前是閨蜜,死了也是好鬼密,不管怎樣都能嘮上嗑,投胎都不孤單了。
瀟瀟深以為然,舉起小手說他也要一塊。
趙玉笙彈了彈他的腦袋,說等他長大了,再自己來挑,現在年紀小,買完不喜歡了又該鬧。
原本一件沉重的事情,被她們說得如此輕鬆活潑,壓在我心頭的悲傷也頓時消散不少。
瀟瀟沒有自己的墓地,有點惆悵。
回去的路上,他牽著我的手說:「媽媽,那你給我買個冰淇淋吧,這樣我就不難過了。」
趙玉笙罵他難過個屁,上午才吃了一個甜筒,現在又要,讓我不准給他買。
瀟瀟很會裝可憐,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就心軟了。
無視趙玉笙的虎視眈眈,我正要開口說給他買。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尖銳的咆哮,「那是我媽媽!不准你叫她!」
江聞不知從哪衝出來,狠狠將瀟瀟推倒在地。
瀟瀟手掌撐在地上,白嫩的手心立馬擦破出血。
他癟了癟嘴,頓時委屈地哭了起來:「嗚嗚……媽媽……」
我心都要碎了。
我將他抱起來哄,無比冰冷地盯著雙手握拳,眼眶紅紅瞪著我的江聞。
江聞被我的眼神刺得瞳孔微縮。
他表情很倔強,語氣譴責,一字一句地提醒我:「我才是你兒子。」
我直接皺起了眉,對他說:「我沒有你這樣壞的兒子。」
江聞頓時愣住了。
他回過神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但還是強忍著委屈,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淚。
他仰著頭,兇巴巴地瞪我說:「你還不回去,爸爸就要帶別的女人回家了!」
這我知道。
最近手機總是收到很多挑釁的簡訊,以及各種不同的女人和江聿曖昧的照片。
拉黑刪除都弄不過來,最後我只能重新換了張手機卡。
江聿絲毫沒有長進,總覺得這種方法對我永遠有用。
可是我連他都不在意了。
又怎麼會在意他和別人怎麼樣呢?
我表情平靜,手掌拍著瀟瀟的背溫柔輕哄。
面對江聞,卻是極盡冷漠,說:「那正好,你直接換個媽媽吧。」
江聞難以置信,他這時候好像才意識到,我對他的態度大變。
而且,是真的有點不想要他了。
江聞到底年紀還小,忍不住哭出了聲,越哭越嘹亮。
他抱住我的腿,坐在地上耍無賴,哭到止不住打嗝:「你……你跟我……回去!不許你給嗝……給別人當媽媽!」
瀟瀟已經不哭了。
他抱著我的脖子,睜大眼睛低頭看著地上哭嚎耍賴的江聞。
隨後他擰著小眉毛,嫌棄地對我說:「媽媽,我不要這個哥哥,他哭得好醜。」
江聞聽見了,哭聲止了一瞬。
我順勢抽出腿,然後冷冷掃了眼馬路邊觀望的保鏢。
然後說:「嗯,他不是你哥哥,可以不用理他。」
保鏢猶豫著上前來扶他們的小少爺。
而江聞眼神呆滯地仰頭看著我,好像真的被我說的話傷了心。
但我只是抱著瀟瀟,和趙玉笙一起轉身離開。
沒有再多給他一個眼神。
9
要拿到江聿的離婚證並不容易。
尤其是,他後知後覺,終於知道了媽媽去世的消息。
手機里那些鶯鶯燕燕一瞬間全都消失了,再也沒有煩人的騷擾。
而江聿再次出現在我家門口,沒有穿西裝,也沒有打理造型。
他髮絲垂落,臉色蒼白,有些狼狽,明顯狀態不太好。
他好像終於意識到。
我說要和他離婚,是說真的。
有些事確實需要好好談談,於是我把他們倆都放了進來。
江聞這次出乎意料地安靜。
他站在江聿旁邊,拽著爸爸的褲子,眼睛卻一直看著我,眼裡滿是小心翼翼的渴望。
但不管他怎麼看著我,我都沒有看他,只當他不存在。
江聿坐在我對面,表情有些內疚,他啞聲說:
「對不起,阿顏,我不知道媽的病這麼嚴重。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要是我早知道,可以請全國最頂尖的醫療團隊為她治療,不管花多少錢,我都一定會把她治好。」
我心裡很平靜,告訴他:
「癌症晚期,治不好了,告訴你也無濟於事。
「何況,那是我媽媽,不是你媽,你不上心也是正常的,媽媽走的那天我一直陪著她,她沒什麼遺憾,挺好的。」
江聿瞳孔震顫,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扯了扯乾燥的嘴角,勉強笑道:「我們是夫妻,那也是我媽媽。」
這話說得實在好笑,好像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對她有多尊重多好一樣。
我也毫不留情地譏笑出聲。
江聿難堪地閉了閉眼。
過了一會,他跳過這個話題,說:「媽的喪事我來操辦,我會……」
「不用了。」
實在不想看他裝模作樣,我直接打斷了他。
從桌下取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合同,推到他面前。
我還沒開口說話,江聿就猛地站了起來,失聲道:「阿顏!」
他眼眶都紅了,身軀難以抑制地顫抖,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單膝跪在我面前。
語氣幾乎是乞求:「不可以,我不同意,老婆,我絕不答應離婚……」
我把手一點一點,從他掌心裡抽出來。
在江聿瀕臨發瘋前,我示意桌上的合同:「你先看清楚再說。」
江聿愣了下,隨即拿起桌上那份合同。
眼看不是離婚協議,他鬆了口氣。
但是很快,他慢慢看下去,眉宇深深地蹙了起來。
他捏著紙張的手開始攥緊,呼吸越發急促,一頁頁用力往下翻。
等看到最後一頁結尾,有我筆跡青澀的簽名時。
江聿雙眸猩紅,幾乎是咬牙切齒:「交易?
「當年你來到我身邊,陪著我,愛我,都只是……為了報答奶奶恩情的一個,交易?」
他手裡拿的這份,正是當年江聿奶奶和我簽訂的交易合同。
上面很明確地寫了,我這些年為江聿所做的一切。
不是自願,僅僅只是一條條明碼標價的條例要求。
江聿盯著那些白紙黑字許久,表情都是空白的。
而我在這時,笑著給了他最後的錐心一擊。
「江聿,怎麼不問問我——愛不愛你了?」
10
江聿摔門而出。
剩下個小聲啜泣的江聞,捏著自己的衣角不肯離開。
他不是很能明白爸爸媽媽之間的爭執,什麼合同什麼交易的。
但是他聽懂了一件事。
媽媽要跟爸爸離婚,要和他們分開了。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滿是淚水的小臉上終於不再是欠揍的挑釁和霸道。
他眼神流露出惶恐不安,忐忑地握住了我的手指,哽咽說:「媽媽,對不起……」
真是久違的一聲,媽媽。
但是現在,我看著江聞,聽著他叫我媽媽。
只會不斷回想起那個大雨天,他把我和我媽媽關在門外的那個傍晚。
我沒辦法再對他心軟,甚至看著他,我只覺得心裡燃燒起一股顫抖的憤怒。
我懷胎十月將他生下,本該是母子連心,可他的心,卻只跟江聿連在了一塊。
他瞧不上我的媽媽,瞧不上我的出身。
覺得只有爸爸是頂頂厲害的人物,哪怕爸爸忙碌,鮮少陪他。
偶爾想起來去給他開一次家長會,他都會高興得不得了,驕傲自豪地將爸爸介紹給所有同學。
我卻永遠沒有這個待遇。
我甩開他的手,冷笑著對他說:「什麼媽媽?我只是你的保姆,不是嗎?只不過王保姆李保姆你生氣了可以趕走,我卻趕不走,所以你討厭我,一直欺負我想讓我離開,不是嗎?
「現在我成全你了。」
江聞拚命搖頭,裝傻來抱我:「不要,你是我的媽媽……」
我推開他,抓著他的肩膀讓他站好,然後說:
「江聞,你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你總說自己是男子漢,那麼你做過的事,也要自己承擔起責任來。」
我打了個電話給一直照顧江聞的保鏢,然後把他趕出家門。
在關門前,我想起那天他在對講機里和被雨淋成落湯雞的我說的話。
隨後我笑了下,輕聲對他說:「你媽媽不要你了,江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