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小大人一樣地拱手:「雲娘娘安好。」
褒似雲柔柔一笑:「太子安好。」頓了頓,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太子的頭。
我別過頭,當作沒有看見。
宴席中途,我與蕭岸坐在一處。
其實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
他胳膊支在榻上,斜靠著身體,面含微笑地看著太子與公主。
那是一個屬於人父的笑。
大約我打量的太久,他察覺到了,扭頭朝我望來。
「皇后怎麼了?」他問。
我移開視線,說:「陛下要保重身體。」
蕭岸不語,又笑了笑。
他如今倒是真的愛笑。
宴席過後,我率先離開,但蕭岸也隨之起身:「朕與皇后一起。」
我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出了宮門,我們並肩而行,宮人跟在後面幾步。
他背著手,嘆息道:「真是好久沒跟皇后聊天了。」
「來日方長,陛下想要與臣妾聊天,讓內侍過來說一聲便是。」
蕭岸笑:「就怕皇后不願。」
他說完並不等我回答,又道:「也怕時日無多。」
我聞言默然,良久不語。
他得的是不治之症,雖有緩解,但難根治。
何況他一直勤勉,晝夜辛勞難有長壽。
「陛下,朝政是做不完的。」
蕭岸附和:「是呀,可是朕總想著,最後再多做一些。
「皇后,只有這樣,朕才死而無憾。」
「那麼雲妃呢?太子與公主呢?」我不免動怒,「陛下難道一點都不為他們想?」
蕭岸卻莞爾:「江山永固,他們自然無憂。」
我冷笑:「那可未必。」
他倒是對我放心,不怕我在他死後,將褒似雲母女殺了。
蕭岸看我半晌,似乎知道我言下之意,但是並不動怒,細看眼底還有薄笑。
「皇后忘了?雲妃是皇后的人。」
我:「……」
這是當初我對褒似雲說的戲言,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從此她要做我的人。
沒想到如今蕭岸用這話來堵我的嘴。
好沒意思。
我撇了撇嘴。
蕭岸大笑。
待笑聲漸歇,他喚:「皇后。」
「陛下請說。」
「似雲心地善良,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但她畢竟是太子生母,日後若有人藉此生事,還望皇后不要遷怒於她。」
他到底還是擔心褒似雲,我並不生氣,問:「陛下還有什麼交代?」
「世家雖然式微,但難保日後不會捲土重來,改革也尚有隱患……皇后,他日太子登臨大寶,皇后要督促他勤政愛民,不可荒廢基業。」
帝王的心愿,有二。
一為公,為民;二為私,為情。
我道:「陛下放心。」
15
這一年風調雨順。
蕭岸卻到了人生盡頭。
他在上朝的時候突然昏迷,被抬進宮裡,太醫全力救治,他在夜裡醒來,氣息虛弱。
「皇后……」
他張口喚我,我俯過耳去:「陛下要說什麼?」
「宣宰輔、太尉、司空……」
我看他一眼,眼眶突然一熱。
他真的已是強弩之末。
陛下性命攸關,重臣皆候在外面,得了蕭岸的命令,依次進到殿內。
蕭岸靠在褒似雲的身上,示意內侍去取錦盒。
很快,錦盒取來,蕭岸示意我打開。
那是一封傳位詔書。
國有太子,當為新君。
我將詔書讀完,值兄長首先高呼「臣遵旨」,再之後其他臣子一一應和,並無懸念。
我道:「陛下累了,各位先在殿外等候吧。」
等人都出去後,我望向身後。
褒似雲淚流滿面,正貼著蕭岸的臉頰喃喃自語。
這個時候,誰也代替不了她。
對他們夫妻而言,也許此刻也不需要外人。
我抬腿出了門,值兄長正在殿外等我。
我道:「兄長受累,為我守這一夜吧。」
值兄長道:「娘娘放心。」
我嗯。
天色未明,真的沒有時間悲傷啊。
得看好太子,得轄制禁軍, 得防止宮裡有人趁機作亂, 更要布防邊疆……
樁樁件件數不勝數, 改朝換代那麼多事,每一件都性命攸關, 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16
我在蕭岸的宮外守了一夜,直到殿內傳來褒似雲的悲切哭喊。
隨之,殿外守候的大臣、內侍、宮女以額抵地, 齊齊跪下。
我仰起臉,望著遠處。
文武百官正依次穿過宮門,排隊等待上朝。
對於他們來說,今日的一切都不會變,那龍座上的人即便換了人, 其實還是一樣。
可對誰會不一樣呢?
我?還是褒似雲?
我不想去思考。
值兄長從廊下走來,拱手道:「娘娘, 無事了。」
我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卻突然腿一軟。
值兄長扶住了我:「娘娘小心。」
「沒事,只是站久了而已。」我收回手, 說, 「陛下的喪事, 勞煩兄長和眾位大臣商量後按制操辦。」
「是。」
我進到殿內,蕭岸已被換好了衣服,臉覆黃紙, 雙手交握。
他走得安詳。
褒似雲垂淚不止, 抱膝坐在他床頭。
宮人見我進來,想要提醒她起身,我抬手攔住了。
她當然有資格守著蕭岸。
我並不嫉妒。
有些女子,天生就情緣深厚,如褒似雲,也有一些女子, 與情無緣,如我。
可我從不後悔。
因為我知道,那相知相許定一生的故事, 從來也沒有我。
我穿著內侍衣服,站在後面,看她端起酒杯,問:「陛下可有什麼話給我?」
「但我」那個叫「王芙」的女孩, 摸著死嬰冰涼的手,許下的唯有復仇。
17
故事的最後, 是我的結局。
皇后到太后,沒有什麼新意。
噢,後來果然如蕭岸猜測,有人用褒似雲天子之母的身份興風作浪。
值兄長跟我說, 此乃世家手筆,意欲讓太后與陛下離心。
我聽完哂笑。
他們可真恨我,可是我明明也是出身世家, 與他們是一隊的, 怎麼如今反而是他們容不下我。
「太后太強了。」值兄長說, 「他們怕你。」
「是嗎?」我悠然而笑。
他們是應該怕我。
我有撫育天子之功,亦有輔佐朝政之能,更有……
我望著院中新開的牡丹, 不經意想,那張空白詔書,會有機會用嗎?
但願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