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裡的無可奈何那麼多。
有時候想想,太英明的皇帝其實很累,反不如昏君隨心所欲。
「陛下。」我開口,「將人接回來吧,臣妾膝下該有一名皇子了。」
蕭岸不可置信。
「你……」
我說:「陛下不必出手,臣妾會安排好。」
既然王家那麼想要一個皇子,那我就送他一個。
接褒似雲回宮的事,我沒有通過宮裡。
我以調養身體為藉口,讓家裡選合適的醫女進宮伺候,為此,專門回了一趟王家。
我回府探親,是陛下給我的恩寵。
伯父和我爹他們淺笑頷首,算是對我的表現很滿意。
我在王家待了半日,好容易從書房出來,辭了跟隨的侍女,獨自走在花園。
王家府邸廣闊,我幼時覺得天地不過就這麼大,走上好幾日,也走不出王家的大門。
府里今日戒嚴,僕從不敢隨意走動,我屏退了侍女,最後走到了王家祠堂。
王家世代名門,祠堂牌位一目不可數。
我站在裡面,覺得那些先祖都在看著我。
他們一定能看透我的狠心,但是他們會不會如我爹一樣眼盲心盲,不知道我為何恨呢?
也許知道的吧。
這雕樑畫棟,不是平地而起,腳下埋了多少死人骨,誰能說得清?
世家望族要亂世求生,陰謀算計都不算過,我從來不覺得追求榮華富貴是錯。
可我恨他們以世家之名,以禮法宗規,啃噬人命。
這一個個木頭牌子,這頭頂的黑色牌匾,難道真的比人倫之情更重要?
如果是,那麼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爹到底又為了什麼?
我仰起頭,望著那最高牌位,胸膛如火,卻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我早流乾了淚。
9
祠堂陰冷,我良久未動。
「娘娘原來在這裡,讓人好找。」身後傳來人聲,值兄長走到我身邊,與我並立一起,也抬頭看著牌位。
「這裡沒有我娘。」我說。
王值兄長說:「也沒有我娘。」頓了頓,又沖我挑眉,「也沒有我爹。」
他父母長姐違背王家宗訓,自然不配進祠堂。
值兄長說:「我比娘娘慘一點。」
他話畢,我們相視一眼,終於忍不住笑開。
多年以前,也有這樣的一個日子,我與他在祠堂相遇。
只是那時候我被鞭撻得遍體鱗傷,渾身濕透,恍若孤魂野鬼被扔在地上。
而他比我好一點,周身無傷,卻瘦骨伶仃,正縮在角落啃一塊沒有肉的骨頭。
我想幫著我娘逃出王家,他是無父無母,一個孤兒。
我們殊途同歸,最恨的就是這祠堂上的「王」。
可那時我們尚且不知,能否有蚍蜉撼樹的一日。
時光荏苒,過得如此快啊。
我喟嘆。
笑了一笑,心情沒那麼鬱悶,我說:「醫女入宮的事還勞煩兄長多費心。」
「娘娘放心。」值兄長道,「臣會為娘娘安排好一切。」
「多謝兄長。」
由值兄長幫我,褒似雲很快以醫女的身份進宮,喚作雲娘。
兩個月後,我被診出喜脈。
這是蕭岸的長子,也是嫡子。
我爹他們那麼自信,毫不懷疑,這未來的天子是王家血脈。
值兄長給我帶信,說家中正在為皇子謀算。
大約這兩年並未有太多贏面,王氏做派低調了許多。
蕭岸不是無能之主,與此等帝王拼心計,王家應付得應該很累。
家族要保持長久興旺,必然要有持之以恆的籌碼,蕭岸這裡既然不行,自然要改立君王。
世家最愛做這王朝更迭的幕後推手。
「隨他們去。」我說。
值兄長聽完不語,隨後問我:「娘娘到底是什麼心思?真的要將這孩子收養膝下嗎?」
我知道他的擔憂。
「無論誰做皇帝,他日我都是太后。」我說,「兄長放心,我雖然無意帝心,卻不代表我不惜命。」
值兄長哂笑:「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我目送他離開,坐在軟塌,看向身後。
褒似雲扶著多寶閣,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問:「你害怕?」
她搖搖頭,又咬住了唇。
「放心,等孩子出生後,你就可以回到蕭岸的身邊,做他正大光明的妃嬪。」
她張了張嘴,半晌低聲說了句多謝。
我淡笑。
未來的天子生母,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吶,我若是她,必然不會再感謝這樣的我。
可若她與蕭岸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選這樣的一條路。
10
我入宮三年後,誕下皇子。
蕭岸很高興,親自為皇子取名,擬了幾個字拿不定主意,來問我們的意見。
褒似雲柔柔一笑:「臣妾也不知道哪個好,陛下還是問問皇后娘娘吧。」
蕭岸於是看向我。
我說:「睿就很好。」
蕭岸笑著點頭:「的確,朕也覺得這個字很好。」
於是皇子定了名諱,蕭睿。
蕭睿剛滿百日,蕭岸便冊封他為太子。
中宮嫡出,身份正統,沒有人有異議。
因醫女有功,我將她送到了蕭岸的身邊。
蕭岸還有些擔心,我說:「陛下若不放心,就讓她先做一個女官吧,等日後她為陛下調養好了頭疾,陛下再冊封。」
蕭岸沉吟,半晌道:「可是宮中並無女官。」頓了頓,「自來也沒有女子為官。」
「那是以前。」我說,「陛下推行新政惠及萬民,女子自然也在其中,封女子官職品級,容她們進宮任職,未嘗不可。
「朝廷守舊一派總以禮法非議新政,陛下要做開明聖主,當行亘古未有的決策。」
蕭岸失笑:「讓女子做官,難道就是良策?」
「自然。」我點頭,「甚至不僅如此,也當開放民風,許女子二嫁,下堂妻不進庵堂,失夫者不必守節,無子者不得被休,失貞者不浸豬籠,夫若有失德之處,妻也可上達訴狀,請公法處置。」
我話畢,一室寂靜。
連蕭睿的哭聲都小了。
褒似雲睜大了眼看我。
她一定覺得我在說瘋話。
但是蕭岸卻不動聲色,他只是吩咐褒似雲帶孩子先下去,隨後讓我送他一程。
夜明星朗,這是我與他第一次在宮中同行。
「所以,這才是皇后的目的。」他說。
我沒指望瞞過他什麼,我的心思如此淺薄,以蕭岸的心機,此刻應該已經猜透了許多事。
「我聽說,你母親是因病去世。」
我停下腳步,面對他:「我的母親,死時不過二十七歲,她一生育有三子,除了我,剩下的兩個都沒有活下來。
「我的大弟弟,三歲那年因頂撞了祖母,被祖母罰跪祠堂,後得了風寒,高燒兩日後沒了聲息。
「我的小妹。」我頓了頓,咽下一點酸澀,繼續道,「……我的小妹,出生便是死胎。」
蕭岸驚訝:「為何?」
他大約以為王氏高門,我娘應該受盡呵護,孕期必然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陛下。」我說,「若是一個女子活得窒息,白日不得自由,夜裡不能成眠,那當然不要指望她生下健康的嬰孩。」
蕭岸聞言沉默一息,隨後問:「後來呢?」
我轉身繼續向前,口中道:「後來她產後虛弱,形銷骨立,死在某個夜裡。那時候我尚在夢中,不知她已悄然離開,隔日我去給她請安,才被告知她沒了。
「她死得不體面,葬禮從簡,王家未設靈堂。」
今夜的月格外亮,我腳步緩緩,踩著月白。
和多年前的那一夜格外像,我踩著月光,扒開了她的墳,將她屍骨挪與我小妹一起。
死胎不吉,小妹獨自被葬在無名崗,母親寂寞,希望她能陪著。
只是這些,沒必要再跟蕭岸說了。
「陛下,這便是我的原因。」
世家名門淑女,也有不堪的過去,甚至,無法磊落地告知夫君一切過往。
11
蕭岸最終設立了女官,並將和離休妻之類律法做了調整。
雖然沒有完全按照我的心愿,我已經滿意了。
我明白這對他是怎樣的為難,他要挑戰的除了世家,還有新貴,甚至他一手提拔上來的那些天子門生,人人都在勸他放棄。
「此策,無益國體,反動搖民心。」摺子上這麼說。
蕭岸擱置,沒有處理。
我爹聽得消息,入宮問我可知陛下為何會有此等心思。
我說:「此等心思,又礙著父親什麼事呢?」
我爹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他定定盯著我瞧,像是第一次認識了我。
「阿芙。」他說,「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不要任性。」
我聽後忍俊不禁。
這話當年他常對我母親說,如今又對我說。
我笑:「父親放心,我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反倒是父親,似乎總忘了我是誰。」
我爹一愣。
「來人!」我吩咐,「送王僕射出宮,日後未經傳召,不得進宮!」
「阿芙你!」我爹怒髮衝冠,「你放肆!」
我冷冷一笑,並未與他再說,轉身離開。
皇后的鳳衣一向華麗,我爹竟然還看不清,我如今穿著何物。
我爹狼狽出宮,回家大發雷霆,值兄長回來與我說,家中其他長輩都勸他要對皇后娘娘恭順。
「族長也說他不該對娘娘你無禮。」
我撥弄著庭院花枝,笑言:「族長嗅覺總是格外地靈。」
我爹看不清,但是族長大約心知肚明,如今王家一門,早今非昔比。
歷史浩瀚如海,多少公侯世家最後都煙消雲散,緣何不能多一個王家。
盛極必衰,物極必反,此為世間顛撲不破的道理。
女官設立兩月後,蕭岸封雲娘為雲妃,住襄陽宮。
襄陽宮,是曾經褒似雲住過的宮殿。
我聽到這個消息,想笑,後又嘆息。
襄陽有夢,夢在神女。
蕭岸有自己的執拗。
12
又一年,太子漸長,有朝臣提議太子應移居東宮。
我駁了。
蕭岸問我為何,我說太子還小,獨自別居他處,若是有了意外就不好了。
蕭岸不置可否,雖然他也覺得太子應早日曆練,但是沒有違逆我的心思。
蕭睿一直與我一起。
他從出生後一直由我撫養,褒似雲沒有與我爭這個孩子。
她從來柔順,不爭不言,只安心地守著蕭岸。
像是某種默契,我要了孩子,她要了夫君。
奇異的和諧。
如此沒過多久,褒似雲又再次有孕。
蕭岸素來不近女色,但自雲妃入宮,他像是破了戒,夜夜宿在襄陽宮。
更賞賜了雲妃數不盡的珠寶首飾綾羅綢緞。
宮裡人都知,陛下寵愛雲妃,尤甚皇后。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沒人能撼動我的地位,就算是王家,也從未將一個雲妃放在眼裡。
他們在意的是陛下的身體,是那一次又一次的改革,是朝堂上越來越多的寒門子弟。
可他們無能為力。
當年因我之故,王值踏入朝堂,王家舉力扶持,如今王值官居三公,可他態度曖昧,立場搖擺,讓王氏頻頻陷入被動。
如今,已然動不了他了。
這一片破爛山河,到了如今,才總算有了些樣子。
蕭岸每每為此欣慰。
這是他少時顛沛流離時立下的宏圖大業,為此捨棄了私情,艱難苦熬,終於可以說一句不負天下。
可世間從沒有圓滿。
蕭岸頭疾越發嚴重。
而太子年幼。
他撐著病體繼續處理朝政,終有一日,到了不能飲湯的地步。
褒似云為此茹素禮佛,又求我在上元佳節為陛下放燈祈願。
我應允。
13
上元節這日很熱鬧,河邊聚集了許多宮女。
蕭岸一向樸素,不愛奢華,更不愛慶典之類,因而宮裡多年都沒有過什麼正經娛樂。
這次也是難得。
褒似雲認認真真寫了心愿,然後放在河中,又仰天跪地喃喃自語,神色虔誠。
她一定愛極了蕭岸。
我聽說她暗中詢問太醫,古方里的心頭血是否真的有奇效。
太醫被嚇到了,將此事稟報了蕭岸,蕭岸大發雷霆,才阻斷了她的心思。
褒似云為此難過了許久。
她已有孕五個月,肚子卻一點都看不出來,臉頰也沒有一點肉。
我看她良久,突然問:「你恨他嗎?」
褒似雲睜開眼,愣愣地看著我。
「我說陛下,你不恨他嗎?」
褒似雲明白過來,很快垂眉,隨之搖了搖頭。
「不恨?」
「恨過。」褒似雲抬頭看我,唇角淺淺笑意,「可是也愛他,愛比恨多一些。」
「為什麼?」我不懂,「難道你不覺得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畢竟為了天下,為了權勢地位,他最終捨棄了你。」
當初要是沒有我,她已經死了。
無論蕭岸現在如何寵她,在他心裡,永遠是江山最重。
「娘娘錯了。」她道,「不是江山比臣妾重要,而是百姓比臣妾更重。」
「……」
「臣妾其實也這樣想。
「娘娘出身世家,沒挨過餓,不知道百姓的艱辛。」褒似雲語氣悵然,「浮屍餓殍,千里無人,這人間地獄如果有個人能救,要我一條命又何妨?
「我願意的。」
我無言以對,別開眼看向河中。
河燈密密麻麻,鋪滿整個宮河。
她與蕭岸是同一種人。
而我怎麼會淺薄地以為,她只不過是一朵菟絲花。
蕭岸喜歡的人,又怎麼可能空有美貌。
是我錯了。
他們果然是夫妻,志同道合,矢志不渝。
14
上元節後,蕭岸的身體漸好。
褒似雲在夏日產下一女,蕭岸大喜。
他為她賜名長樂,寓意她喜樂長長久久。
宮中有了公主,連氣氛都輕鬆了許多。
以往蕭岸不苟言笑,如今倒是時不時地逗弄公主。
公主的滿月宴,我帶著太子一同去。
褒似雲精神煥發,大約是蕭岸身體好了,公主又康健,她眉宇都是滿足。
她見我前來,上前給我行禮。
我點點頭,又示意太子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