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下子炸開,喧囂四起。
急促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一個身插利箭、滿身是血的小官吏竭盡全力地大喊:
「兵變了——快逃——」
小女孩還在撫摸著纏花,天真無邪蹲著看死去的母親:「娘,別睡了,醒來看花。」
我心一橫,一把薅住她,她在我的肩頭啼哭喊娘。
「你娘死了,殺死你娘的人正在後面追!你再啼哭,我就把你放在地上,我自己逃命去,讓你被壞叔叔抓走!」
她果然停住了哭叫,這個年齡對於生死是模糊的概念,而對於被拋棄被壞人抓走卻有著天然的恐懼。
就像幼年逃荒時,娘對我說:「我不要你了,你太吵了。」
我立馬停止了哭泣,可是娘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現在我長大了,我不做言而無信的大人,她不哭鬧了,我便帶她去尋一線生機。
17
利用對街道的熟悉,我們半逃半藏匿,朝著陳家錢莊的方向奔跑著。
萬幸的是陳家錢莊還未被波及,陳家將錢款和值錢的東西都提前轉移走了,所以裡面看上去一派蕭條。
我將幾個凳子腿踢翻踢斷,弄亂了前台的擺設,儘量弄出被洗劫過的樣子這才帶著那個女孩進入了密室。
她的兩頰還掛著淚珠:「娘呢?」
我伸出手抹乾她的眼淚,蹲下身子平視著她:
「你叫什麼名字?」
「松子。」
「松子你聽著,你娘死了,死了就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但是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輩子你還會見到娘,在一個更好的、更和平的時代,你們會繼續成為母女。
「娘死了?再也見不到娘了?」
松子這才意識到母親遞給她纏花的那剎便是最後一次相見,她張大著嘴巴,瞳孔收縮,仿佛又要哭出來。
我捂住她的嘴,輕聲說:「對不起松子,我應該給你編造一個謊言安慰你。但是在生死關頭我必須告訴你真相,並且要求你不許發出哭叫聲,哭叫聲會引來追兵,我們要活著,就不能被發現。」
我鬆開她的手,觀察著她的反應。
她喉嚨里鬆動了一下,剛發出一個哭腔,就自己用小小的手捂住了嘴巴。
我清點了一下密室的乾糧和水,略微放下心來,陳家儲備的乾糧和水足夠一個月的量。
只要不出意外,我與這個睡夢中掛著淚痕的小傢伙能活著出去。
18
身為普通的百姓,最悲哀的一點是,我們的犧牲流血永遠不會被史書記載。
勝利的皇可以粉飾太平,說發動的是正義之戰,戰敗的王也會有後代擁護者歌頌他們曾經的英勇。
然而老百姓,稀里糊塗地被波及,臨死的時候並不會知道是哪個王發動的目的為何的兵變,腦子裡只會想自己死了,那一畝三分田、那襁雖褓中的孩兒該怎麼辦。
密室里昏暗,我透著一個小窗勉強分辨著白天黑夜,我用指甲划過一條條橫線,記錄著天數。
我與松子不敢交談,外面時刻時刻會傳來慘叫聲和士兵燒殺掠奪時候的兵器聲。
就這樣過了十天。
高度緊繃的神經下草木皆兵,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把我驚醒。
而在短暫的睡夢中,所有我曾經遇到的人都——登場。
姚夢蘭猙獰地掐著我脖子:「你是不是和殿下有私情,你是不是想越過我當主子?」
我反手把她推倒在地:「滾,我向來對你稀罕的狗東西噁心地想吐。」
小秋在帷帳里生產,撕心裂肺地喊著:「娘——」
我手足無措地焦急:「怎麼還會這樣?我明明給了她這麼多錢。」
央九在夢裡和方予鶴拿著劍互捅,我左手堵住一個血窟窿,右手堵住一個,哭著和他們說:
「別自相殘殺了,一點也不聽話。」
最後是松子睜著那雙圓圓的眼睛:「姐姐,我好像聽到有撬窗的聲音。」
然而這不是夢。
密室留有的透氣窗正在被人用劍一點點撬開。
我的後脊發涼,死亡的恐懼如此真實而殘酷地籠罩在我的頭上。
「怎麼辦姐姐?」
「我們先去床底下躲著,不要出聲。」
我讓松子藏在我的身後,一起蜷縮到床底。
隨著一聲「咔嚓」,一個身形不算高大的男人鑽了進來,四處尋找著什麼。
「早就聽說京城人會弄個密室以防萬一,果然狡猾啊。」
「呸,打仗,老子才不賣命,老子就想搶錢發財睡女人,別說,剛才那妞兒滋味真不錯,才十四歲。」
松子在我背後害怕得發抖,我握住她的手,佯裝鎮定。
他寒寒窣窣翻找著什麼:「有吃的,那麼一定會有人。」
「小老鼠,你藏在哪裡呢?」
「嘻嘻嘻,叔叔要來好好疼疼你咯。」
他故意放輕腳步,營造出離開的假象。
我一點也不敢動彈,心臟撲通撲通地直跳。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一張醜陋無比的臉伸了出來,滿嘴黃牙,他咧嘴笑了笑:
「兩隻小老鼠,今天有口福了。」
他把我與松子用力拖拽出來,見我一副呆滯的模樣,更加肆無忌憚地撕扯我的衣服。
松子看見急忙撲過來想要阻止,我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
「賤女人,你倒是乖順。」
他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臉,丟掉碼手的佩劍,準備脫掉自己的衣服。
他像猴子一般得意地喊叫,比畜生還要低劣的玩意。
我握緊手心的東西,等待著他完全放鬆。
就在此刻!
我猛地刺進他的太陽穴。
「老子,要玩遍京城的貞潔...!
他話音未落,頭一歪,不可置信地瞪著濁黃的眼睛,癱倒下去。
我手中握著方予鶴送的那根發簪,一下一下地刺進他的喉嚨,鮮血噴在我的臉上,我心裡卻全然是麻木。
直到他完全沒有了氣息我才停下。
我攏起被他撕開的衣服,朝著松子微微一笑:
「別害怕,姐姐能保護你。」
松子撲倒我的懷裡:「姐姐,是話本里像女駙馬一樣的英雄!」
而此時,密室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心中一緊。
「小春,你在裡面嗎?」
是方予鶴的聲音,我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
21
「對不起,小春,我以為你出城了,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你。」
方予鶴緊緊抱住我,語無倫次地道歉,眼淚打在我的臉頰上,涼涼的。
這小子又沒有刮鬍渣,咯得我真疼。
不過真安心呀,他活著,真好,在失去意識前我用盡全力問道:
「央九還活著嗎?」「活著。」
聽到這兩個字,我終於安心地閉上了眼睛,陷入暈厥。
22
一切塵埃落定了,誰也沒想到最後龍袍加身是那位貌似平庸的二皇子。
發起這場兵變的是三殿下,他一舉拿下了皇城,將在女人堆里玩樂的太子揪了出來活活烹死,逼得老皇帝寫下了立他為帝的聖旨。
就在他慾望膨脹到頂端之際,一把匕首刺進他的心臟。
而親手終結那位野心勃勃的三皇子性命的人。
是央九。
央九,全名央金措姆,是吉祥女神的意思,她是大家族中的么女第九個孩子,也是唯一活下來的孩子。
當年三皇子跟著舅舅去平定北境叛亂,他如天神降臨般救下了與父母走散身陷囹圄的央九,並把她培養成暗衛。
「那些年我真的很感激他,總覺得我的命是他給的,便要竭盡全力地為他賣命,哪怕死亡也在所不惜。」
「太可笑了。」
可笑的是那少女時期懵懂的情感,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全都是假的!
北境的確有叛亂,不過規模尚小,掀不起什麼風浪,也捏造不成這位卓越的皇子的豐功偉績。
所以他們屠殺了一個村落的人!那些無辜的百姓變成了軍功上的人頭榮耀,他們大口吃肉喝酒之間就砍下了一個頭顱,玩鬧般地拋擲。
當然也有良心未泯的。
央九就是被那位良心未泯的老兵救下,那位老兵同三皇子一行人說,這孩子長得長手長腳的,以後必定健碩勇猛,是把好用的刀。
於是他宛若天神降臨,趕走了想要凌辱央九的士兵。
這一切的真相就藏在那本《山海注》里。
央九騙了我們,那天她並不是為了幫王府辦事才來到書局的。恰恰相反,那天是她第一次忤逆主子,插手了一起故意避開她的案子。
當年救她的老兵死了,死狀悽慘。
她順藤摸瓜地查到了當年平定北境叛亂的士兵們這些年要麼被派遣到邊境之地再無回來的可能,要麼失蹤,要麼過早死去了..
老兵死之前借閱過一本叫《山海注》的書,而他平日幾乎不會看書。
「那時候,我大概已經猜到了一些,只是不敢相信。」
央九神色黯然,「我那時候太天真了,執行完上一個任務我就穿著盔甲毫不掩飾地沖了進來。」
央九沒有想到,會被一路人馬攔截,他們在打鬥的時候刻意遺落了太子府的令牌。
太刻意了,反而生疑。
之後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央九在誤會下劫持了陳鐸,那時候的她腦子很混亂,隱隱約約地覺得真相在朝著她招手。
老兵借閱的那本《山海注》被撕掉的那一頁,記載了一個不起眼的神話小故事。
天將被派遣剿滅一群霍亂的精怪,然而等到了山頭髮現不過是幾隻黑熊精作亂,但這次下凡他們是抱著立功升神品而來的,怎麼能只打幾隻黑熊精呢?
於是他們剿滅了這周圍山里所有的妖怪,好的、壞的、大的、小的,不管,畢竟
只是妖嘛。
央九明白了,血淋淋的現實澆滅了她的忠誠與情愫,重新燃起的是仇恨的火焰。
妖嘛,哪有神尊貴?
平民嘛,哪有王族尊貴?
命嘛,哪有功勳值錢?
回府的時候,三殿下溫柔地看著央九,他問:「查出什麼了嗎?」
央九搖搖頭,裝作一派情深的樣子:「我的命是三殿下給的,此生不敢再忤逆,只願用這條命來換殿下的命。」
這句話有兩個意思。
就像,那句未說完的話,既是報恩,也是報仇。
當匕首插進男人的胸膛,直到他咽氣,央九再也沒有回頭。
至於三殿下臨終前有無懊悔,是否和央九說了什麼,成為了一個謎團。
但能確定的是,殺死他的時候,央九沒有後悔!永遠不會後悔!
有些自負的男人總以為愛情可以跨越種族的屠殺、父母的血仇,女人的愛哪怕在得知真相後也會粉飾太平,繼續稀里糊塗地愛著這個男人。
央九的愛從來不是,她的愛早已消失,恨化成一把刀,刀的尖端刺向仇人的胸膛
那曾經少女懵懂的愛,只會讓她感到羞恥、厭惡。
23
這是醒來時央九同我說的,屬於她的,藏了一年多的秘密。
說完之後她如釋重負,像是開啟了人生的新篇章,她從袖口中拿出陳鐸的信,溫柔地、憧憬地說:
「還好我們都在,我們可以向前看,過新的生活了。」
「謝謝你小春,我本想報仇後就自盡,可你無數次地提醒我在我每次把命豁出去給他完成任務之時,那所謂的一丁點養育、培養的恩情早就報完了。更何況,沒有他,我應當在草原上自由地長大。」
我聽到這裡,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那個我無數次操心,害怕她被情感蒙蔽,被忠義束縛而喪失自我的朋友,央九,她終於可以自由地奔向新的生活了。
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生活總要向前繼續。
24讓人覺得慶幸的是松子的父親還有哥哥姐姐們還活著。
她的父親對我干謝萬謝,眉宇間卻有掩蓋不住的悲愴。
走之前我與她耳語:「姐姐會寫一個比女駙馬還好的故事,故事裡會有松子和她的媽媽,她們會生活在一個很好很好的時代。」
松子點點頭,手中抱著我送給她的書。
她勾著我的小拇指:「拉鉤算數。」
「拉鉤算數。」
街道兩旁被砸的店鋪逐漸開始修建起來,失去親人的他們依舊為了生計來不及悲傷,破舊的屋檐和窗戶慢慢會被修補,修補不回來的卻是破損的、殘缺的身體。
以及那逝去的摯親。
25
其間有個插曲,被幽禁的姚夢蘭要見我。
「小春!還不跪下!」
蓬頭散發、滿臉猙獰的她見到我依舊嗓音尖厲。
一派瘋癲的模樣,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能繼續活著。
我冷眼瞧著她:「姚小姐,倘若你真的全瘋了,恐怕不會想到要見我。」
姚夢蘭哈哈大笑了兩聲,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小春,你總是這麼聰明,可是你是個Y最,是個下等人,你怎麼配的?」
「你裝瘋多忘事,我不做丫鬟很久了,何況,哪怕是做丫鬟的時候我也從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笑!可笑!」姚夢蘭一副激動的樣子,「是誰教你這些的?是我不在那幾年,附身於我的那個人教你的嗎?」
「陰曹地府勾錯了我們的魂魄,她能到我身體里享福,我卻小小年紀被困在她那不能動彈的身體里!這個蠢貨,為了救學生被砸成什麼植物人,真是愚蠢至極!
「閉嘴!」
姚夢蘭看到我失態的樣子很是滿意:「哈哈哈哈,你們這群蠢貨。」
「小秋也是蠢貨!」
「我出嫁那日看你那賤眼神盯著王爺,便是一肚子窩火,我說要找些人狠狠教訓你,誰料那Y頭就嚇傻了,哭著求我饒了你,說自己做什麼都願意,只求讓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下藥讓她去勾引王爺,她被王爺踹了好幾個心窩子也忍著,她爭氣得很,一次就懷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可是我怎麼會讓她活著呢?孩子一出生我就讓穩婆活活掐死了她!」
「她死的時候還撕心裂肺地喊著娘呢——」
我冷眼瞧著她手舞足蹈比畫,緩緩開口:
「穩婆是不是同你說一出生孩子就死了?」
「小秋的屍體你真的見到了嗎?那場大火不是將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嗎?」
姚夢蘭驚懼地看著我,嘴裡嘟囔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猛地撲到了我的身上,妄圖掐住我的脖子。
只可惜,連日幽禁、飯食不飽的她連掐我的力氣都沒有,我輕輕一推,她便頹然地倒了下去。
「竟然是你..你救了她,還帶走了我的世子!未來的太子!未來的皇上!你賠我的前程!」
她語無倫次,似乎完全忘記三殿下已經死去的事實,還完全沉浸在奪嫡之中。
我搖了搖頭,嘴角勾出一抹微笑:「她生下的是個女孩,名叫雲翱。她們現在在江南水鄉,那裡很美麗,比起四四方方的京城,更加遼闊自由。」
「未來雲翱想要成為鷹飛出去,還是想要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這一切都由她自己選擇。」
「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這群,離經叛道的女子。」
姚夢蘭緩緩垂下手,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你現在很得意吧。」
「我不會得意,也不會站在勝利的角度俯視你,我們同為女子,女子不該嘲諷女子的命運。但同時,我也不會原諒你想要殺母奪子的行為,不會菩薩心腸地說你改了就好這樣的空話。」
「你付出了你應有的代價,餘生都會因為三王妃的身份被囚禁於此。」
從昏暗的房間走出來時,陽光一片大好,我對著看守冷言:
「給你們銀子足夠了,不要再給她吃這些餿了、生蛆的東西。」
那些銀子,不多不少,剛好九十兩。
陽光刺眼,突然想到賣身那年,坐在高位上粉雕玉琢的嬌俏小女孩指著我說:
「我要這個姐姐。」